摘要:那是2021年的一个夏日。著名喜剧演员拉里·戴维,不顾自己公众人物的形象,在一家商店里,对律师艾伦·德肖维茨大喊大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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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恶心!你那个圈子里的人都恶心!恶心透了!”
那是2021年的一个夏日。著名喜剧演员拉里·戴维,不顾自己公众人物的形象,在一家商店里,对律师艾伦·德肖维茨大喊大叫。
(戴维、德肖维茨)
戴维和德肖维茨相识二十余年。他们经常聚会、出游,有聊不完的话题,双方家人彼此熟识。他们的关系早已超越普通名利场友谊。
但,这一次,戴维觉得这段关系无法继续了。
艾伦·德肖维茨做了什么?
答案也许在一些数据里。
德肖维茨任职哈佛大学法学院教授近五十年,教过近万名学生。他出版过四十多本书,总销量超百万册。他在美国参议院、法国议会、以色列议会等地进行过演讲,听众累计达两百万人。作为活跃的评论员,他数十年来在媒体露面数千次。作为犹太复国主义者,他为20世纪70年代以来的几乎每任以色列总理提供过顾问服务。
(德肖维茨)
答案也可能在另外一些数据里。
作为一名律师,德肖维茨经手过三百多起案件,代理的著名客户,包括半个世纪以来最臭名昭著的一些美国人,如O·J·辛普森、爱泼斯坦、泰森、韦恩斯坦等等。
(德肖维茨与他的部分客户)
但真正惹怒拉里·戴维等自由派人士的,是德肖维茨在2020年特朗普的首次弹劾案中,担任其辩护律师团队法律顾问的举动。
(特朗普、德肖维茨)
德肖维茨曾试图挽回他和戴维的友谊。但无论戴维是否回心转意,唯一能确定的是,德肖维茨不会因为朋友的离去,而改变自己的选择。
他坚定捍卫刑事被告权利,坚称只为法理辩护,坚信哪怕再恶劣的人,都有权得到律师的帮助。他曾经的学生、美国公民自由联盟前主席纳丁·斯特罗森说:“我真的相信他是为那些被憎恨的人的权利而战。”
连和德肖维茨有过节的普利策将得主格兰·格林沃德,也发声力挺:“当他说他不是在捍卫特朗普的意识形态时,我相信他。我相信他是在捍卫法理,而不是意识形态。我认为这是一件很难做到的事,而这正是他令人钦佩的地方。”
(德肖维茨、格林沃德)
也有许多人认为,德肖维茨是替邪恶富豪发声的魔鬼代言人,而且这种声音近些年越来越强烈。为此,德肖维茨付出众叛亲离的代价。
没人知道德肖维茨接下这些争议案件时,心里真正在想什么,或许他自己也不全然清楚。守护恶人时,他也不可避免地被拉入淤泥中打滚,他耀眼的履历,因此有了污点。这一点,他也许会感到遗憾。
但他没有退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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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伦·德肖维茨生于1938年纽约布鲁克林的一个犹太裔家庭。
(德肖维茨)
他的爸爸哈利是服装销售员,妈妈克莱尔因家境穷困上不起大学,找了份记账员的工作。一家人虽不至贫寒,但也实在和富裕不沾边。
德肖维茨和许多同龄犹太人一样,有受纳粹迫害的亲人。二战爆发后的几年里,他的爷爷路易陆续接济了29名逃难到美国的亲戚,但仍有许多未成功逃出欧洲的亲戚惨遭纳粹屠杀。
德肖维茨把这些事记在心里。被灭种的威胁、家庭成员互助带来的凝聚力,以及对犹太教的忠诚,刻进他的灵魂。他是终生是坚定犹太复国主义者。
1948年5月14日以色列建国时,德肖维茨一家和邻居们欢呼雀跃,在街上狂欢。德肖维茨如此解释他们的心态:“对我们来说,以色列永远是对的,它的阿拉伯敌人永远是错的。”
(《以色列建国宣言》宣读现场)
他的政治取向也在此时形成。他和家人都支持民主党,他们反对种族隔离,反对死刑,热情参与美国公民自由联盟和有色人种协进会的活动。任命了犹太裔大法官的民主党总统罗斯福,在犹太社区深受喜爱。
德肖维茨上的犹太学校里,也有很多犹太文化相关课程。不过,他的成绩从来不出色。他擅长辩论,但这个特长没法帮他考大学。他的父母也付不起大学学费。
他的人生似乎没有更上一层的希望了。
(德肖维茨)
好在他运气不错。位于纽约的城市学院,向成绩不达标的学生提供了一次补考机会。德肖维茨通过了这场严格的考试,还通过向校方写请愿书,破例得到参加该校奖学金申请考试的机会,并奇迹般地拿了奖。
(纽约城市学院)
这场命运的转折,改变了德肖维茨。他开始认真对待学业,并积极参与学校管理。1958年秋,他以压倒性优势当选学生会主席。
以色列的福祉永远是德肖维茨最关心的事之一。1956年苏伊士运河事件发生后,德肖维茨在青年以色列犹太教堂发表演讲,主题是美国犹太人在支持以色列方面应发挥的作用:
“我们必须让美国的决策者相信,他们将从对以色列更有利的政策中得到好处。”
毕业之际,德肖维茨收到哈佛、耶鲁、哥伦比亚、斯坦福等多所顶级名校的录取函。他选择耶鲁法学院继续深造。大约同期,他和犹太裔女孩苏·巴拉赫结了婚。
在满是上层WASP(点这里)后代的耶鲁,德肖维茨颇被人瞧不起,连讲话口音都引来同学耻笑。不过,他很快凭出众学业表现,成为法学院明星学生。入学次年,他当选《耶鲁法律杂志》主编。
(德肖维茨)
1962年的毕业典礼上,德肖维茨以第一名的成绩得到荣誉称号,并与出席典礼的时任总统肯尼迪握手。
毕业后,德肖维茨在同为犹太复国主义者的传奇法官大卫·巴泽隆手下做了约一年书记员。1964年,他入职哈佛大学,成为法学院助教。
(德肖维茨)
德肖维茨年龄不大,很快和学生打成一片,他对刑事被告权利的坚定捍卫,早在那时便被大家看在眼里。
他的学生、后来成为吉米·卡特总统的顾问的斯图尔特·艾森斯塔特评价道:“他的态度,很大程度上是由他支持弱者的热忱所塑造的。”
(艾森斯塔特)
学生们知道德肖维茨思想包容开放,因此敢向他提要求。1964年12月,当立场激进的黑人民权运动领袖马尔科姆·X受邀来哈佛演讲时,没有一个法学院老师愿在演讲前致开幕词。德肖维茨不认可马尔科姆·X的政治立场,对后者的许多激进言论深感不满,但他最后成了唯一一个同意致开场词的教师。
(马尔科姆·X)
入职第一年,德肖维茨就在学生评价中得到最高分。1967年,年仅28岁的他,凭借题为《精神病学与法律程序:一把双刃剑》的论文,通过考核,成了哈佛法学院史上最年轻正教授。几个月后,他又取得马萨诸塞州律师执业执照。
德肖维茨正式接手的第一个案子,就充满争议。
1972年,一个名叫“犹太人保卫联盟”(JDL)的恐怖组织,在一次炸弹袭击中杀害了犹太裔女孩艾瑞斯·科恩斯。舆论哗然,连犹太人群体都公开谴责JDL。
(JDL)
德肖维茨接这个案子前,经历了一番挣扎。他当然知道JDL成员是一群小流氓,但同时,他也认为,难道小流氓就无权得到律师的辩护吗?
就这样,德肖维茨不顾家人阻挠,同意代理JDL。
德肖维茨最初的策略,是想证明JDL使用的炸弹不符合法律上对爆炸物的定义,但很快这条路线就被推翻了,因为他发现,JDL成员中,竟有向控方通风报信的线人。
德肖维茨决定和这个名叫谢尔顿·西格尔的线人聊聊。
根据西格尔的说法,警方早先为打击JDL,让西格尔给他们当卧底,若西格尔不同意,他们会想办法判他几十年监禁。西格尔无奈答应,但他对警方并不忠诚,他不仅偷偷录下双方通话内容,也没提前告知警方会发生爆炸案。
爆炸案发生后,警方引导西格尔承认案件是JDL所为,并承诺西格尔无需以证人身份出庭指认他的JDL同伙。西格尔信以为真,坦承一切。没想到,诉讼程序开始后,警方翻脸不认账,西格尔被要求必须出庭作证。
西格尔的录音证据,是德肖维茨最有力的武器。最后,法院裁决西格尔无需出庭作证。少了这个关键证人后,检方对JDL的指控被驳回。
德肖维茨没有因胜利感受到喜悦。当西格尔和同伙嬉笑着离开法庭时,法官在他们身后怒吼:“你们知道今天谁没有出庭吗?艾瑞斯·科恩斯!”
这句话重击了德肖维茨。他在法庭呆坐整整一小时。
(德肖维茨)
这种复杂而沉重的情绪,在德肖维茨后来的人生里,也许又出现过,也许没有。有些声音认为,西格尔案的结果,是对司法的嘲弄,但德肖维茨不这么看:
“每一个类似的裁决,都必须被视为美国宪法的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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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5月,一个情色片男演员出现在德肖维茨的办公室。
此人名叫赫伯特·斯特里彻,曾在1972年以艺名“哈利·雷恩斯”拍摄了轰动一时的情色片《深喉》。两年后,他和其他一百多名同行一起,被检察官拉里·帕里什以“跨州传播淫秽物品”的罪名起诉。
(斯特里彻)
1976年初,斯特里彻被判处5年监禁和81万美元罚款。他找到德肖维茨,希望后者在上诉时帮他翻案。
听完来龙去脉后,德肖维茨当即决定接下此案。正如他后来就这一问题进行公开辩论时说的那样,他认为,监管公民的私生活及公民可消费的媒体类型,不是政府的职责,任何媒体都应被允许存在,而允许某件事存在,不代表纵容这件事。
经过上诉,1977年4月,针对斯特里彻的定罪被推翻。
(杰克·尼克尔森、斯特里彻、沃伦·比蒂)
德肖维茨的名气更大了。他和伍迪·艾伦等城中名流谈笑风生,还把大儿子安排到泰德·肯尼迪的办公室当实习生。1979年《时代》杂志将他列为《引领未来的50张面孔》中的第16位,排在他前面的,是时年33岁的阿肯色州州长比尔·克林顿。
(德肖维茨)
同时,德肖维茨也经历了生活变动。1976年,他和苏离了婚。之后,苏声称由于德肖维茨在婚内对她进行身体虐待,导致她需要进行心理治疗。1983年,苏溺水身亡。
德肖维茨的客户,也遇到了妻子身亡事件。
1982年,丹麦贵族克劳斯·冯·比洛因涉嫌两次谋杀妻子桑尼未遂,致其成为植物人,而被判30年监禁。该案引发全美轰动,被称为“十年来最轰动案件”。
(比洛)
比洛找到德肖维茨为其上诉。
媒体评价道,比洛选择德肖维茨,说明他已“不想再自证清白,纯粹只想脱罪”。德肖维茨接下该案的理由,其实也侧面认可了这种说法:“我对法律与科学的关系很着迷,这个案子将是巨大的智力挑战。”
(比洛、德肖维茨)
比洛于20世纪60年代初与桑尼相识。桑尼不仅有继承自巨富父亲的数亿美元财富,还有个贵族丈夫。但在比洛的不断引诱下,桑尼迅速离婚,投奔比洛。
(桑尼)
到了70年代,桑尼变得孤僻抑郁,比洛身边则有了数不清的情妇。不止一个情妇表达过“转正”的想法,但比洛没法直接离婚。离婚意味着他会失去桑尼的巨额财产,以及他已习以为常的奢靡生活方式。
然后,桑尼就开始“发病”了。第一次是在1979年圣诞假期期间,她的身体瘫软,陷入昏迷,送医后捡回一条命。她的两个孩子怀疑此事是比洛所为。
1980年12月,桑尼再次陷入昏迷。这次,她成了植物人,并在持续28年的昏迷后离世。
(桑尼)
德肖维茨送给比洛的回忆录,或许可以展示他对此案的态度。在这本名叫《最好的辩护》的书里,,德肖维茨重申了他那备受争议的法律宣言:有罪的人有时会被无罪释放——这是公平的司法制度必须付出的代价。
他写道:
“一旦我决定接手一个案子,我就只有一个目的:我要赢,我将尽一切公平合法的手段,不顾后果地让我的客户脱罪......几乎所有刑事被告——包括我的大多数客户——都犯有他们被指控的罪行。”
话虽如此,以当时控辩双方的具体形势而言,辩方获胜可能性微乎其微。德肖维茨处境不利。
德肖维茨组建了一个由他的同事和学生组成的庞大团队,其中包括后来成为纽约州州长的艾略特·斯皮策。为节省时间,他们把德肖维茨的房子当成办公室、食堂和宿舍。
(斯皮策)
德肖维茨团队的辩护要点,包括桑尼儿女用违法方式找到定罪证物、进行胰岛素检测的机构操作不规范、作为物证的注射针头实际并未被使用等等。比洛一度想放弃第一条,后在团队坚持下保留了。
1984年,德肖维茨收到消息:他们赢得了上诉,比洛的定罪被推翻。法官做出该裁决的主要依据,正是桑尼儿女雇佣的私家侦探违规取得证物。
德肖维茨再次爆红。在知名出版社兰登书屋的邀请下,他写了记录比洛案辩护过程的书《命运的逆转》。根据此书改编的电影《豪门孽债》,赢得1991年奥斯卡奖最佳男主角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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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年代,德肖维茨教出了三个日后对自由派产生重大影响的学生:主导了第二次特朗普弹劾案的议员杰米·拉斯金、联邦最高法大法官埃琳娜·卡根、知名法律媒体人杰弗里·图宾。
(卡根)
(图宾)
德肖维茨的一个怪癖,给这些学生留下深刻印象:他把收到的所有谩骂邮件贴在人来人往的办公室门口。信中的辱骂内容,包括“犹太人是撒旦之子”“没有任何东西比犹太人更恶劣”“我真希望你能经历纳粹统治”等等。
德肖维茨对此给出解释:“我想让那些从小被保护着长大的学生们看到,这就是捍卫犹太价值观时会遇到的事情。”
他代理的一些客户,加深了外界对他的成见。他帮逃税的亿万富豪利昂娜·赫尔姆斯利争取减刑,帮深陷财务欺诈和性侵丑闻的传教士吉姆·巴克撤销刑期。就个人情感而言,他对这些被告并不认可,甚至极端厌恶,但他选择为他们而战。
(赫尔姆斯利)
(巴克)
媒体批评他,甚至他的客户对他也不老实(有些客户拖拉几年后才缴清律师费),但这些事没有影响德肖维茨的心态。他说:“如果今天你不为混蛋辩护,那么明天就没有人为你辩护。”
面对针对他的反犹声浪,他的反击方式是出版一本名为《厚颜无耻》的新书,号召美国犹太人挺起腰杆:
“犹太人太谨慎,太在乎所谓‘真正的’美国人怎么看我们。我们没有意识到我们为这个国家做出了多大的贡献,也不敢承认我们有资格在这个国家享有一等地位。”
这本争议满满的作品,成为1991年的畅销书,《纽约时报》称其“应成为犹太人必读书目”。美国其他少数族裔读者,亦纷纷致信德肖维茨,感谢他写出少数族群的心声。
超级大明星也开始找上门。1992年3月,拳击界传奇人物迈克·泰森,因被德西蕾·华盛顿起诉强奸,被判处10年监禁。他联系到德肖维茨为他上诉。
(泰森)
德肖维茨审阅了近2500页的庭审记录后,认为审判过程不公正,法官禁止三名重要证人作证,而这三名证人声称看到泰森和德西蕾牵手出入酒店,状态亲昵。
许多与德西蕾有关的事实亦未在庭审中被提及,比如她在高中时便有诬告记录(有多名证人证实)、她曾主动给泰森发过穿着暴露的照片、她私下与律师商议将案件翻拍成电影的版权费用问题等等。
(华盛顿)
不消说,代理泰森的新闻爆出后,德肖维茨又一次受到来自全社会的批评。少有的例外,是歌星迈克尔·杰克逊。他在一次私人饭局中,向德肖维茨表达了对泰森的支持。
(迈克尔·杰克逊、泰森)
1993年8月,印第安纳州上诉法院维持了对泰森的定罪,于是德肖维茨上诉到印第安纳州最高法院。
(出庭的泰森)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发生了一件极戏剧化的事。
开庭前,德肖维茨参加了一次耶鲁同学聚会。其间,一名女子反复拍打他的肩膀,试图搭话。德肖维茨转身后,该女子说:“我只想告诉你,你的纽约式法律,在印第安纳州行不通。”
德肖维茨困惑不已:“你是印第安纳州的律师吗?”
女子答:“不是。”
然后,她指了指坐在角落里的一名男子:“我是他的妻子。”
德肖维茨脑中当即警铃大作,因为那个男人,是印第安纳州最高院首席大法官兰道尔·谢泼德。按照法律,辩方律师是不能在开庭前与法官有私人接触的。
(谢泼德)
德肖维茨当即写了一份宣誓书,表明自己未主动与法官妻子交流,并让身边友人作为证人签字。但到了最高院审判当日,大法官谢泼德依旧以此事为由,回避投票,导致最后法官投票结果仍维持了对泰森的定罪。
事情还没有结束。德肖维茨后来得知,谢泼德回避投票的真实原因,是他曾在婚前与男同事发生过性行为。谢泼德深知,无论他在泰森案里投哪一方,他都会被另一方的支持者扒出这段见不得人的往事,因此,他策划了同学聚会的“搭话事件”,顺理成章地避开风头。
(谢泼德)
德肖维茨不仅输了,还输得憋屈。他的公众形象,已和这些口碑不佳的名流紧紧绑到了一起。
实际情况如何?1992年的一次采访中,德肖维茨说,这类名人客户,在他的总案件量中只占10%,其余90%中,有50%是为弱势群体无偿代理的案件。
同时期,以自由派形象深入人心的德肖维茨,培养了两个未来极具影响力的保守派学生:迈克·蓬佩奥(后任国务卿)以及特德·克鲁兹(后成重量级参议员)。
(蓬佩奥、特朗普)
(克鲁兹、德肖维茨)
二人均对德肖维茨给予极高评价。蓬佩奥说:“他是出了名的民主党人,而我是相当保守的共和党人,但他对我们这些政治观点与他不同的人很客气,他总是尊重并体面地对待每个人的想法。”克鲁兹说:“他信仰言论自由,即使他讨厌你说的话,他也支持你的发言权。他相信程序正义和公民自由,哪怕对一个可怕的暴力分子亦如此。”
捍卫自由当然要付出代价,德肖维茨虽已在舆论场历练多年,也常感压力。他说,他多年来反复做的一个噩梦,是梦到著名连环杀人犯泰德·邦迪让他帮忙打官司。好在这只是梦,德肖维茨不用面临艰难道德抉择。
(泰德·邦迪)
不过,命运之手很快把他推入这样的处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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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6月,正在以色列出差的德肖维茨,接到了一通电话。
电话那头是著名律师罗伯特·夏皮罗。作为刚卷入命案的传奇橄榄球巨星O·J·辛普森的代理律师,夏皮罗正紧锣密鼓地为辛普森筹建辩护团队。德肖维茨,是他要全力争取的律师之一。
(辛普森、夏皮罗)
德肖维茨当然知道这桩发生于6月12日的惊世大案。辛普森的前妻妮可·布朗及其友人罗恩·戈德曼遇害身亡,案发后行事可疑的辛普森,成最大嫌犯。
(妮可、罗恩)
德肖维茨的看法,与主流观点一致:“在这类案件中,前夫通常是罪犯。”他预言此案会成为美国历史上最受关注的审判。
接到夏皮罗邀请后,德肖维茨考虑许久。最后,他同意加入这个被称为“梦之队”的豪华辩护团队。司法程序的不公,以及美国司法体系对黑人的系统性迫害,都是德肖维茨终生研究的议题,而辛普森案的高知名度,给他提供了一个难得的抗辩舞台。
(德肖维茨、辛普森)
他在团队中负责的工作,是质疑控方证据的合法性。办理辛普森案的加州警方在滥用职权方面的名声尤其差。德肖维茨公开表达了他的不信任。
他对警方的偏见应验了。警察在没有搜查令的情况下进入辛普森的家,且在几周后才提交现场发现的袜子证物,这导致证物存在被污染的可能。诉讼进行期间,德肖维茨还得到现场搜查的警官马克·福尔曼发表种族歧视言论的证据。
(福尔曼)
以上种种,再加辛普森戴不进手套证物等情况,共同影响了该案的判决。1995年10月3日,在超1.5亿名电视观众的注视下,陪审团裁定辛普森无罪。
宣布结果时,德肖维茨正在他的办公室里。他通过电视直播知道他赢了。但他没有任何喜悦之情。有两个人在这桩案件中丧生。这无论如何不是该庆祝的事。
(辛普森案庭审中的德肖维茨)
辛普森案是美国社会尖锐种族矛盾的体现。判决结果出炉后,70%的白人认为辛普森有罪,持相同观点的黑人只有16%。另外,有80%的黑人表示,白人警察撒谎的情况在他们社区很普遍。
不消说,德肖维茨这次又受到海啸般的舆论轰击,他和他的家人收到无数死亡威胁。作为回应,德肖维茨出版新书《合理的怀疑》。其中,他写道:
“如果诉讼制度的唯一目标是在每个案件中找到‘真相’,那么实现它的方式就会变得简单。嫌疑人可能会遭到酷刑,他们的家人可能会受到威胁,他们的家可能会被随机搜查,他们可能要定期进行测谎。为了便于寻找‘真相’,我们所有人都可能会接受随机的血液和尿液检测。如果这些方法因为酷刑和威胁有时会产生虚假指控而遭到反对,那么可以通过要求所有通过酷刑或威胁获得的供词都必须得到独立证实来解决这种反对。我们永远不会容忍这种执着地寻找真相的行为,我们的宪法也不会容忍,因为我们相信,即使像真相这样崇高的目的,也不能证明一切可能的手段都是正当的。”
随着德肖维茨名气越来越大,他在精英阶层的人脉也愈发广泛。他在多地置产,出席他家庭聚会的,是时任总统克林顿等顶级名流。
(克林顿、希拉里)
德肖维茨难免利用这种私人交情。他曾强烈要求克林顿给向以色列输送情报的美籍犹太人乔纳森·波拉德减刑。被纠缠到忍无可忍的克林顿,最后说出重话:
“听好了:你少对我的工作指手画脚,毕竟我也不会对你的工作指手画脚。”
虽有不愉快时刻,但二人的交情未受影响。当克林顿于1996年至1999年间深陷弹劾漩涡时,德肖维茨用一切方式为克林顿发声,他质疑共和党检察官肯·斯塔尔的公正性、反对克林顿在保拉·琼斯性骚扰案中出庭作证、出版名为《性麦卡锡主义》的书反对弹劾,并于1998年12月在国会向司法委员会作证。
德肖维茨当时不会想到,他的许多观点(如弹劾须基于宪法规定的重罪,而非婚外情和做为证等私德问题),会在二十多年后,成为扎到他自己身上的回旋镖。
5
1996年夏,德肖维茨的友人琳恩·福雷斯特·罗斯柴尔德,给他介绍了一个朋友。
(特朗普、琳恩)
(琳恩、查尔斯国王、拉加德)
在琳恩的描述里,这个朋友事业有成、热衷慈善、对科学和法律感兴趣,总之,是个值得结交的人。
这个朋友的名字,叫杰弗里·爱泼斯坦。
(爱泼斯坦、特朗普)
(特朗普、爱泼斯坦)
爱泼斯坦生于犹太移民家庭,从小就有出众数学天赋。他当过老师,后创业成立资产管理公司积累了巨额财富。
通过爱泼斯坦和琳恩的共同社交圈,德肖维茨与地产商唐纳德·特朗普、维密母公司老板莱斯·卫克斯奈、以色列前总理西蒙·佩雷斯、英国安德鲁王子等人相识。
(卫克斯奈)
不是每个人都全然享受名利场的人际游戏。德肖维茨的第二任妻子卡洛琳、弟弟内森,都对爱泼斯坦敬而远之,他们隐隐觉得此人身上有些不靠谱的危险气息。但,如内森所言,德肖维茨就是喜欢与名流打交道。
(德肖维茨、爱泼斯坦)
2006年的一天,德肖维茨接到爱泼斯坦的求助电话。当时,爱泼斯坦因引诱未成年人卖淫而受到FBI调查。
比较荒诞的是,爱泼斯坦组建的律师团里,还有当年在克林顿弹劾案里被德肖维茨多次批评的检察官肯·斯塔尔。
(斯塔尔后来在特朗普弹劾案中成为特朗普律师团成员)
德肖维茨最初的目标,是与检方达成协议,并让爱泼斯坦不坐牢、不被列为性犯罪者。最后的结果与之差距甚远,爱泼斯坦被判18个月徒刑、被列入国家性犯罪者登记册、向数十名受害者支付了赔偿金。
虽然这一结果,已是检方在德肖维茨团队施压下,为不牵扯更多权贵人物做出的“宽大”处理,但爱泼斯坦依然非常生气。他扣留了德肖维茨的部分律师费。
(爱泼斯坦、德肖维茨)
德肖维茨的名声再陷低谷。他是哈佛大学唯一一个在办公室安装了防弹窗的教授,连他的助理,都收到过装有毒药的包裹。
只有在一个地方是例外:以色列。
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早在20世纪70年代就与德肖维茨相识,2010年,他多次邀请德肖维茨担任以色列驻联合国大使。他对德肖维茨说:“你是全世界最坚定的以色列支持者,我知道你会强烈反击联合国对以色列的偏见。”
(德肖维茨、内塔尼亚胡)
哪怕对德肖维茨来说,这个提议也太疯狂了,因为他只有美国国籍。他最后当然拒绝了邀请,但此事足见以色列政府对他信任到何种程度。
2013年,已在哈佛任教近半个世纪的德肖维茨决定退休。时任副总统拜登专门为他拍摄纪念视频,法学院院长组织了一场大型活动纪念德肖维茨。
但德肖维茨没有过上他预想中轻松愉快的退休生活。2015年初,他接到一通记者电话,对方称德肖维茨被指控与未成年女性发生性关系。
德肖维茨震惊不已,追问详情。对方说举报人是一个名叫弗吉尼娅·朱弗雷的32岁女子。
(朱弗雷)
朱弗雷的童年坎坷漂泊。2000年,17岁的她,在特朗普的海湖庄园任职水疗服务员,并因此被做客的爱泼斯坦前女友兼助理吉斯莱恩·麦克斯韦相中。
(安德鲁王子、朱弗雷、麦克斯韦)
朱弗雷被带到爱泼斯坦的住所,自那时起至2002年,她被爱泼斯坦和吉斯莱恩以按摩名义,被迫向来访客人提供性服务。2011年,朱弗雷决定对外公开自己的遭遇,后续法律程序随之展开。
不过,就朱弗雷对德肖维茨的指控而言,德肖维茨确实像被诬告了。她提交的证据里,关于德肖维茨的材料,只有2011年朱弗雷和一个英国小报记者莎伦·丘彻的邮件。其中,二人聊到朱弗雷计划出版的揭发爱泼斯坦的书。
(丘彻)
朱弗雷:“......我想把J.E.(指爱泼斯坦)让我去见的这些恋童癖的名字都写进去。”
丘彻:“......别漏掉了艾伦·德肖维茨。他是J.E.的哥们儿兼律师......他还代理过克劳斯·冯·比洛,有一个电影讲的就是关于他这个案子的......电影名字是《豪门孽债》。我们都怀疑艾伦是恋童癖,虽然没有证据能证明这一点,但你可能在他和J.E.聚会的时候见过他。”
朱弗雷:“谢谢你。这本书一定会大获成功!!!”
德肖维茨对这一指控进行了强烈反驳,他的亲友、同事、学生也不相信他会做出这种事。在整个职业生涯中,他虽常年行走于舆论的血雨腥风里,但从未因性行为不当而受到任何指控。
就连朱弗雷后来被曝光的书稿里,针对德肖维茨的描述,也只有一句“他是爱泼斯坦的财务同事兼私人律师,我见过很多像他这样的人出现在杰弗里的曼哈顿豪宅里,而且最近越来越多”。
(朱弗雷)
但无论如何,德肖维茨都不得不面对接下来的法律诉讼。他找出过去二十年里所有出行、通话、消费记录,并请前FBI局长路易斯·弗里对这些材料进行独立调查。另外,德肖维茨向法院提交了一份宣誓书,表示若他说谎,他将以伪证罪被起诉。
他的另一困扰,是朱弗雷的指控是在法庭文件中提出的,根据法律规定,这种情况下德肖维茨无法起诉朱弗雷诽谤。
2015年底,朱弗雷的密友丽贝卡·博伊兰向德肖维茨承认朱弗雷的指控完全是捏造的。
2016年4月,弗里表示,在采访了数名证人、查阅了数千份文件后,没有找到任何能证明德肖维茨有不端行为的证据。
2019年4月,朱弗雷正式对德肖维茨提起诉讼,代理朱弗雷的,是赫赫有名的名律师大卫·博伊斯。德肖维茨认为博伊斯为了赢官司,逼迫朱弗雷撒谎。同年10月,法官裁定博伊斯不能继续担任朱弗雷的律师,因为二人存在合谋嫌疑。
(博伊斯)
年底,德肖维茨出版新书《诬告之罪》为自己发声:
“一些亲友劝我别写这本书,因为这种事讨论得越多,只会让更多人关注。他们认为,关注越少,事情就越会‘消失’。但我的目标不是让这件事‘消失’。我的目标是明确而肯定地反驳它,直到所有公正和开明的人心中不再存有疑虑。”
按正常程序,正式庭审将于2023年3月进行。然而,2022年11月8日,朱弗雷突然宣布撤销对德肖维茨的指控,并表示“我现在意识到我可能在指认德肖维茨先生时犯了一个错误”。
(朱弗雷)
近八年的纷争,突然发生,又突然结束。其间,德肖维茨经历无数次出庭、受访,身体健康受到极大摧残,个人资产损失约一千万美元。
付出这些代价后,德肖维茨似乎终于把别人泼到他身上的污点擦干净了。
但也可能永远擦不干净。这场无妄之灾,成了缠绕他余生的鬼魂。
6
多年来,德肖维茨在各种场合中碰到过特朗普,但并无深交。2016年特朗普当选总统后,德肖维茨起初和许多人一样,对这一结果不满意。
(特朗普、德肖维茨)
但特朗普正式就职后的种种遭遇,让德肖维茨的站位,和其他民主党支持者产生了分歧。他反对任命有党派背景的特别检察官调查俄罗斯是否干预大选,反对FBI突袭特朗普私人律师迈克尔·科恩的住所和办公室。
这些逆风发言,从心理层面上拉近了特朗普与德肖维茨的距离。特朗普的女婿、强硬犹太复国主义者、毕业于哈佛的贾里德·库什纳,对德肖维茨更是欣赏不已。
(特朗普、库什纳、德肖维茨)
这种情感链接,让德肖维茨在犹太议题上有了影响总统的力量。特朗普退出伊朗核协议;签署行政令,将不谴责反犹主义列为公立大学受制裁的因素;正式承认以色列对戈兰高地的主权;正式承认耶路撒冷为以色列首都......如此种种,都是在德肖维茨推动下实现的。
德肖维茨付出的代价也是切实的。他的左派朋友圈几乎完全孤立了他,邀请他的聚会数量锐减。一次饭局上,坐在他旁边的是约翰·肯尼迪的女儿卡罗琳。后者冷笑着对德肖维茨说:“如果我知道你会来的话,我肯定不会来的。”还有一次聚会上,有些宾客远远看到门口站着德肖维茨后,直接转身离开。
(卡罗琳·肯尼迪)
但德肖维茨不想低头:
“我喜欢反抗权威,我喜欢逆潮流而动。我喜欢与人对峙。我从来不是一个随波逐流的人。我总是告诉自己,如果每个人都同意某件事,那么就一定有可争论或不同意的空间。”
另一件把德肖维茨和自由派的距离拉得更远的事,是2017年的#MeToo运动。哈维·韦恩斯坦的律师本·布拉夫曼,就如何获取韦恩斯坦与原告的往来的邮件等问题,向德肖维茨进行咨询。德肖维茨以自己在朱弗雷案中的经验,向布拉夫曼提供了建议。2018年8月,法官允许韦恩斯坦查看他与一名原告之间的约40封邮件。
(女星詹妮佛·劳伦斯、韦恩斯坦)
2018年媒体重提爱泼斯坦案后,对此案的关注与审判,成为#MeToo运动的重要组成部分。德肖维茨当年为爱泼斯坦的辩护,与朱弗雷对他的诬告一起,发酵成新一波舆论势力。
社交媒体上,针对德肖维茨的疯狂攻击比比皆是,他被称为“婴儿侵犯者”“变态”,而他的犹太血统,更是在此时成了最大的靶子,许多人将他在法律层面的清白,归结于他犹太复国主义者的身份。
但实际上,连很多犹太团体都与他进行了切割。他的小女儿艾拉也和他疏远了。
(德肖维茨、艾拉)
史无前例的滔天压力,直接影响了德肖维茨的健康状况。他中风四次。
即便如此,2020年,年过八十的他,依旧选择站到风口浪尖。
特朗普曾以扣押对乌克兰援助为筹码,要求乌方启动对拜登父子的调查。据此,2019年,众议院启动针对特朗普的弹劾调查。最终通过的弹劾条款为滥用职权和妨碍国会调查。
特朗普着手组建应对参议院审判的法律团队。德肖维茨早在2018年便出版过《反对弹劾特朗普的理由》一书,且深得特朗普信任,因此顺理成章地收到邀请。
德肖维茨的所有亲友都恳求他不要蹚这趟浑水,因为这场弹劾是纯粹的政治斗争,与法律本身无关。德肖维茨也一度心生动摇。
但,一如他在过往人生里每一次面对分岔路口时做的抉择那样,这次,他依旧选择和最危险的人站在一起。
最后,两项弹劾条款均未通过。
(在特朗普弹劾案中辩论的德肖维茨)
特朗普得到了胜利,德肖维茨得到了什么?
首先,肯定不是声誉。他在此次辩护中的言论,与多年前在克林顿弹劾案中的矛盾之处(如对重罪的定义有出入),已让他被扣上政治打手的帽子。他事后的受访发言,亦被断章取义地截取后发到网上,又给他招来新一轮谩骂。
其次,也不是钱财。他表示不会在这次弹劾中收取任何报酬。
答案在别处。弹劾落幕后,德肖维茨向特朗普开展游说,请求其对至少12名他代理过的被定罪客户给予宽大处理,其中包括阿拉伯裔性犯罪者乔治·纳德(纳德最终未获减刑)。2020年,在特朗普任期结束前,德肖维茨又为另外几名客户进行了减刑游说。
哦,对了,他还得到了一句话。
在参议院进行辩护次日,德肖维茨接到一通电话。电话那头,是心情甚佳的特朗普:
“艾伦,你应该感谢我,因为我让你出名了。”
德肖维茨的朋友越来越少了。连那些曾在朱弗雷案中为他发声的友人,也开始孤立他、视他如瘟疫。媒体用这件事嘲笑他。
德肖维茨依旧不低头,但言辞间并非没有哀伤:
“也许我的标准与他人不同,但我希望人们有勇气。我希望我的朋友能为我挺身而出,因为我会为他们这么做。”2024年,他退出民主党。
(德肖维茨)
几年后,当特朗普被几个州以财务欺诈、机密文件处理不当等罪名提起多项刑事诉讼后,德肖维茨再次选择为特朗普发声。他认为,这些诉讼纯粹是为阻止特朗普上台而进行的政治打击。白发苍苍的他,对媒体说:
“在我六十年的刑法实践中,从没见过比这更严重的检察官自由裁量权滥用行为。左派都在为此欢呼,仿佛这不会成为一个可怕的先例似的。今天它能用来对付特朗普,明天就能用来对付民主党人,后天就能用来对付你的家人。”
特朗普再次邀请德肖维茨加入他的法律团队。这回,德肖维茨拒绝了。
7
当年,当德肖维茨发声反对弹劾特朗普时,政治网站Politico发布了一篇名为《艾伦·德肖维茨怎么了?》的文章——这个标题,道出很多人的感受。
德肖维茨没怎么。
他的行为是为了什么——法理或私利——除了他自己,没有人会真正知道。唯有一件事是明白无误的:在他的整个职业生涯里,他一直在与那些想让他闭嘴的人斗争。他竭尽全力为他的客户做最好的辩护,哪怕他需要为此付出与全世界为敌的代价。
来源:八卦钩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