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这个系列每一部都看过,也许不是每一部都经典,都精彩,但是作为爆米花电影,以汤姆·克鲁斯为核心的制作团队,做到了在每一部作品中,都尽到最大可能给到当时最精彩的银幕动作奇观,不断进行自我革新和进化,敏锐地捕捉并回应着不同时代的社会文化、科技发展与地缘政治焦虑。
文|莫小仙贝
今天看完了《碟中谍8》,这个延续三十年的超级长青动作电影系列,就这么结束了,很感慨。
这个系列每一部都看过,也许不是每一部都经典,都精彩,但是作为爆米花电影,以汤姆·克鲁斯为核心的制作团队,做到了在每一部作品中,都尽到最大可能给到当时最精彩的银幕动作奇观,不断进行自我革新和进化,敏锐地捕捉并回应着不同时代的社会文化、科技发展与地缘政治焦虑。
所以站在今天的角度,回顾全系列八集,审视其完整历程与文化遗产,也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过去三十年的电影文化,是怎么随着世界的脉动而变迁。
值得注意的是,《碟中谍:最终清算》的命名本身便暗示了一种宏大的、总结性的意图,试图将贯穿系列三十年的诸多线索与母题进行整合与收束,这亦是当代长青系列电影常见的叙事策略。
这种总结性不仅体现在情节层面,如重要角色基特里奇和多诺的回归,以及对「兔子脚」等早期元素的重新诠释,更深植于其对系列核心精神的最终阐释。
先说说每一部电影的「敌人」,及其反映的不同时代的地缘政治对抗逻辑和科技生态。
1996年的首部《碟中谍》由布莱恩·德·帕尔玛执导,其核心敌人并非来自外部的敌对国家,而是IMF(Impossible Mission Force)内部的叛徒——伊森·亨特的导师吉姆·菲尔普斯。
这一设定本身就颠覆了原版电视剧集英雄形象,深刻反映了冷战结束后西方世界对于内部信任瓦解和身份认同的焦虑。菲尔普斯的动机源于冷战结束所带来的失落感和被时代抛弃的恐惧,他认为「冷战结束了,(我们)没用了」。
这种「自己人」的背叛,相较于传统的外部敌人,更具颠覆性和心理冲击力。
影片的核心威胁是NOC名单——一份记录了潜伏特工真实身份的数字文件。在互联网和数字技术初露锋芒的1990年代中期,NOC名单的争夺,精准地捕捉到了社会对于信息力量的初步认知以及对信息泄露的巨大恐惧。
它预示着未来战争的形态将从物理空间的对抗转向信息领域的争夺。影片中的科技元素,如软盘、早期笔记本电脑、乳胶面具和变声器,虽然在今天看来颇具复古未来主义色彩,但在当时却代表了尖端科技与间谍活动的结合。经典的口香糖炸弹则为影片增添了一抹略带奇幻色彩的间谍工具想象。
德·帕尔玛的导演风格在动作设计上更侧重悬念的营造而非纯粹的火爆场面。兰利CIA总部的潜入戏,伊森悬吊在空中的寂静与精准,以及最后TGV高速列车上直升机追入隧道的惊险,都成为了影史经典。这些场面主要依靠巧妙的场面调度和实际拍摄效果,而非大规模电脑特效。
这部电影成功地解构了60年代电视剧的团队合作模式,将背叛置于核心,反映了90年代西方社会对既有英雄叙事和体制权威的普遍质疑,以及在单极世界格局下对冷战思维定势的重新审视。
德·帕尔玛运用希区柯克式的悬念手法和独特的视觉语言(如倾斜镜头、分裂镜头),营造出一种偏执、多疑的氛围,与影片中背叛与身份迷失的主题完美契合。例如,在基特里奇审问伊森的段落中,倾斜镜头的使用直观地传递了伊森的孤立无援与周遭环境的压迫感,强化了影片关于内鬼难防的心理惊悚感。
接下来由吴宇森执导的《碟中谍2》展现出与前作截然不同的面貌。影片的主要反派是同样出身IMF的叛徒肖恩·安布罗斯,他不再是意识形态的失落者,而是纯粹被贪婪驱动的恶棍。他计划释放致命的奇美拉病毒,并高价出售其解药,以此牟取暴利。这种设定将核心威胁从国家安全转向了生物恐怖主义与失控的企业野心。
在影片中面具和变声器等经典间谍道具依然存在,但核心冲突围绕着生物制剂展开。吴宇森标志性的暴力芭蕾美学贯穿全片,慢动作镜头、白鸽飞舞以及极度风格化的枪战和摩托车追逐场面层出不穷。汤姆·克鲁斯亲自完成的刀尖险些刺入眼球的惊险特技,进一步巩固了他搏命出演的明星形象。
《碟中谍2》上映于2000年,恰逢世纪之交,影片捕捉到了当时社会对基因工程、潜在瘟疫以及生物科技伦理的普遍焦虑。同时,它也影射了全球化背景下,大型跨国企业(尤其是生物医药公司)权力膨胀可能带来的负面影响。影片的动作风格深受当时在好莱坞盛行的香港电影影响,相较于第一部侧重悬念的风格,此片更强调视觉奇观和火爆动作场面。
影片将奇美拉病毒设定为生物科技公司的产物,而安布罗斯的阴谋则与操纵公司股价紧密相连,这清晰地反映了世纪初公众对于基因改造技术、大型药企影响力以及贪婪驱动下全球性灾难的担忧,与第一部聚焦于国家机密和意识形态幻灭的主题形成鲜明对比。
2006年上映的《碟中谍3》由J·J·艾布拉姆斯执导,影片的敌人设定和威胁模式显著受到了后9/11时代全球反恐战争的影响。主要反派欧文·戴维恩是一位冷酷无情的国际军火商,他的威胁不再局限于窃取情报或病毒,而是通过交易一种被称为「兔子脚」的神秘装置,该装置被暗示为一种毁灭性武器或生物武器。
更重要的是,戴维恩的威胁直接指向了伊森的个人生活,他绑架了伊森的未婚妻茱莉亚,使得任务的赌注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个人层面。此外,IMF行动主管约翰·马斯格雷夫也被揭露为与戴维恩勾结的内奸,其动机是企图利用「兔子脚」挑起中东地区的先发制人打击,以服务于扭曲的「国家利益」。
影片中的科技与武器包括植入头部的微型炸弹、先进的监控设备以及神秘的「兔子脚」。面具制作和高科技渗透手段也得到了更细致的展现。
艾布拉姆斯借鉴了其在电视剧《双面女间谍》中的创作经验,为影片带来了更粗粝、更紧张且情感更为浓烈的动作风格。梵蒂冈营救、大桥突袭以及上海摩天楼潜入等段落都充满了张力,手持摄影的运用也更为频繁,增强了现场感。
《碟中谍3》反映了后9/11时代弥漫的焦虑感。戴维恩这样一个资金雄厚、行踪诡秘的军火贩子形象,以及马斯格雷夫试图挑起先发制人战争的动机,都与当时反恐战争的背景暗合。影片通过赋予伊森·亨特个人化的情感纠葛,使其英雄形象更为丰满,也呼应了当时谍战作品中寻求更深层次情感挖掘的趋势。「兔子脚」作为一个定义模糊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则象征着那个时代对于未知灾难性威胁的恐惧。
戴维恩对伊森个人生活的直接威胁,是《碟中谍3》区别于前两部作品的关键特征,标志着系列开始深入挖掘特工行动对个体情感的冲击以及英雄人物的脆弱性。J·J·艾布拉姆斯深受其电视剧《双面女间谍》的影响,将强烈的情感冲突和角色关系置于叙事核心。这种转变,与后9/11时代观众对更具共情性、更「人性化」英雄的期待相符,尤其是在面对复杂且往往非个人化的全球威胁时。
而「兔子脚」这一麦高芬的模糊性,则巧妙地映射了2000年代中期社会对于那些性质不明、潜在危害巨大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普遍忧虑。其在《最终清算》中被重新定义为人工智能的雏形,更体现了系列根据时代焦虑不断调整和重塑过往元素的创作策略。
2011年推出的《碟中谍4:幽灵协议》由动画导演布拉德·伯德跨界执导,影片的敌人和威胁模式重新回归到大规模地缘政治冲突的层面。
主要反派库特·亨德里克斯,代号「钴蓝」,是一名瑞典籍的俄罗斯核战略家,他企图窃取核密码并发射核弹,挑起美俄之间的全面核战争,坚信此举能「净化」世界。这标志着系列在经历了生物威胁和军火交易后,重新聚焦于具有冷战色彩的核毁灭议题。
影片中的科技元素极具看点,除了被盗的俄罗斯核发射密码和控制装置外,IMF的各种高科技小玩意也大放异彩,例如用于攀爬哈利法塔的吸附手套(尽管关键时刻失灵)、智能隐形眼镜等。这些装备在展现未来感的同时,其故障频发也为影片增添了现实感和幽默元素。
布拉德·伯德凭借其在动画领域的深厚功底,为影片的动作场面注入了高度的视觉想象力和趣味性。影片以其宏大且多为实景拍摄的特技场面著称,其中伊森·亨特攀爬世界第一高楼哈利法塔的场景最为惊心动魄,成为整个系列的标志性画面之一。此外,克里姆林宫爆炸案以及迪拜沙尘暴中的追逐戏也同样令人印象深刻。
《幽灵协议》上映于2011年,彼时国际社会对核扩散以及「流氓国家」或极端分子引发核冲突的担忧重燃,影片敏锐地捕捉了这种类似冷战的恐惧在新世纪多极化格局下的回响。「幽灵协议」——IMF被全面否认和解散——这一核心设定,则触及了对政府不信任以及情报机构自身脆弱性的主题。
亨德里克斯并非国家元首,而是一名核战略家,其目标是发动全球核战争。这反映了2010年代初期,人们对于核武器可能落入非传统国家行为体或极端意识形态驱动的个人之手的深层忧虑。克里姆林宫的爆炸以及IMF的「幽灵协议」状态,共同营造了一种全球秩序失衡、传统权力结构面临瓦解的紧张氛围。
布拉德·伯德借鉴其在《超人总动员》等动画作品中的经验,将动画叙事的视觉活力与几乎带有卡通色彩的奇观场面(尤其是哈利法塔攀爬)巧妙融合,重新定义了系列的视觉风格,并进一步巩固了其以实拍惊险特技为核心卖点的品牌形象。
哈利法塔攀爬戏中对高度、眩晕感的极致展现,以及高科技装备(吸附手套)的不可靠性,共同构成了悬念与奇观的完美结合,也使得「特技本身」成为吸引观众的核心要素之一。
由克里斯托夫·迈考利接棒执导的《碟中谍5:神秘国度》和《碟中谍6:全面瓦解》,将系列带入了对网络化、跨国界恐怖组织以及情报体系自身问题的深度反思阶段。
在《神秘国度》中,主要敌人是所罗门·莱恩领导的「辛迪加」组织——一个由各国前特工组成的「反IMF」网络,他们通过一系列恐怖袭击企图建立新的世界秩序。
影片同时对情报机构本身进行了批判,揭示了「辛迪加」最初是英国MI6负责人阿特利秘密策划的项目,意图在无监督的情况下执行任务,后失控。科技方面,神经毒气、存有特工名单的数字账本、需要生物识别技术解锁的加密红盒子以及先进的监控与反监控技术(如步态分析系统)成为关键元素。
迈考利为动作场面带来了更为写实、激烈且与叙事紧密结合的风格。开场悬挂A400M运输机、水下数据金库潜入、维也纳歌剧院的暗杀与搏斗、摩洛哥的摩托车追逐等,都成为经典段落。
《全面瓦解》延续了这一线索,所罗门·莱恩回归,与化名约翰·拉克的前CIA特工奥古斯特·沃克(亨利·卡维尔饰)以及「辛迪加」残余势力「使徒」联手。此次的威胁升级为核恐怖主义,他们计划利用窃取的钚核心制造核弹,污染全球三分之一人口的水源,其背后是「制造巨大痛苦以换取巨大和平」的极端无政府主义思想。
影片中的高科技装备包括钚核心、便携式核装置、HALO高空跳伞设备以及各型直升机。动作设计上,HALO跳伞、巴黎摩托车与汽车追逐、激烈的浴室肉搏、伦敦屋顶追逐(克鲁斯在此受伤)以及克什米尔的直升机空战和悬崖搏斗,都展现了极高的制作水准和实拍的震撼力。
这两部影片深刻反映了2010年代中后期的时代焦虑:精密化、去中心化的非国家行为体的崛起。「辛迪加」和「使徒」这类组织,呼应了现实中如ISIS等全球恐怖网络的威胁。
而全球监控、数据安全与信息武器化则体现在《神秘国度》中的数字账本、《全面瓦解》中对伊森的栽赃陷害……这些情节设计都触及了这些敏感议题。
「辛迪加」在《神秘国度》中的出现及其在《全面瓦解》中演变为「使徒」,精准地捕捉了2010年代对当代恐怖主义的复杂恐惧——特别是对那些由意识形态驱动、在全球范围内活动、其能力堪比国家情报机构的非国家行为体的恐惧,以及一种更令人不安的认知:这些威胁可能正是西方秘密行动的「孽力回馈」。
所罗门·莱恩最初的动机是摧毁现有世界秩序,到《全面瓦解》中则演变成一种更虚无主义的、渴望通过大规模苦难来实现扭曲和平的欲望。
「辛迪加」源于英国情报机构一项失控的秘密计划 这一设定,直接触及了对西方外交政策和情报行动意外后果的忧虑,这是后9/11时代反复出现的主题,也是对权力不受制约的批判。
《全面瓦解》的叙事核心在于伊森·亨特过去的选择(例如,为救卢瑟而放弃钚核心)直接导致了更严峻的全球危机,同时他自身的忠诚也持续受到本国政府的质疑(如沃克的构陷)。这体现了2010年代末期社会对机构与领导者信任度下降的普遍焦虑,以及在充满不完美选择和连锁反应的世界中,「更大利益」的复杂道德考量。
影片开篇伊森选择团队而非任务目标,导致钚核心失窃,由此确立了个人忠诚与全球安全之间的核心冲突,迫使伊森在道德灰色地带游走。
奥古斯特·沃克/约翰·拉克的无政府主义意识形态(「越大的苦难,越大的和平」)代表了对既有体制腐败和失能的一种极端回应。
CIA对伊森动机的持续盘问,则反映了西方政府内部的猜忌与分裂,这一主题在2010年代末期现实世界的政治极化以及对情报机构越权的争论中被进一步放大。影片深刻探讨了即使是善意之举也可能带来毁灭性「余波」的思想。
2020年代,《碟中谍》系列将目光投向了人工智能(AI)这一最具时代性的议题,将其塑造为前所未有的终极威胁。
在《碟中谍7:致命清算》和《碟中谍8:最终清算》中,核心反派是名为「智体」的拥有自我意识的失控AI。它能够渗透全球数字网络,预测人类行为,制造和传播虚假信息,对世界秩序构成根本性威胁。
加布里埃尔最初作为「智体」的人类代理人登场,他与伊森之间亦存在个人恩怨。而在《最终清算》中,加布里埃尔被「智体」抛弃,转而试图夺取「智体」源代码的控制权,而「智体」本身则为了自身存续,不惜引发全球核灾难。
科技与武器层面,「智体」本身即是终极武器,掌控着整个网络空间。《致命清算》中的核心麦高芬是能够控制或摧毁「智体」源代码(藏匿于沉没的俄国潜艇「塞瓦斯托波尔号」中)的两半十字形钥匙。
到了《最终清算》,「波德科瓦」模块(被重新设定为曾经的「兔子脚」)和卢瑟开发的「毒丸」恶意软件成为关键技术。AI的超强预测能力、深度伪造技术以及对数字信息的操纵是核心冲突点。此外,实验性潜水服、老式双翼飞机等也成为《最终清算》中的重要道具。
动作设计方面,迈考利继续执导,将实拍特技推向新高度,并将AI的威胁融入动作场面中。《致命清算》包含了阿布扎比机场利用伪造核装置的追逐、罗马街头的菲亚特汽车追逐、威尼斯派对渗透以及高潮部分的火车序列(包括摩托车飞跃悬崖、火车顶打斗和火车坠崖)。《最终清算》则呈现了深潜「塞瓦斯托波尔号」、双翼飞机空战与空中转移、核掩体渗透以及雪橇追逐等惊险场面。
「智体」作为《致命清算》和《最终清算》中的核心反派,标志着《碟中谍》系列威胁模式的顶峰演化——从具体的人为背叛和地缘政治冲突,转向了抽象、无所不在且可能导致人类灭绝的科技对手。这精确地反映了2020年代社会对先进人工智能的潜在滥用和不可控性,及其可能颠覆战争、真相乃至人类主体地位的深层焦虑。
早期的反派,如菲尔普斯或安布罗斯,是具有可理解动机(即使是邪恶的)的人类;戴维恩则更为残暴,但仍是血肉之躯的军火商;亨德里克斯带来了意识形态驱动的核威胁;莱恩则代表了网络化、有组织的非国家行为体。
然而,「智体」则完全超越了传统的人类反派范畴,它是一个「吞噬真相的数字寄生体」,其动机更为隐晦,其影响力遍及全球网络空间,无形无影。这种转变与现实世界中关于AI的讨论相呼应——AI不再仅仅被视为工具,而被视为具有潜在自主性、可能带来不可预测后果的力量。它所引发的恐惧,与其说针对某一特定的政治议程,不如说是对人类失去控制权以及现实本身被操纵的恐惧。
这种演进反映了社会恐惧从具体的「坏人」转向更难掌控的、系统性的、最终是人工智能化的威胁。核心问题从「敌人是谁?」逐渐转变为「敌人是什么?」。
横跨《致命清算》与《最终清算》的叙事路径,围绕着十字钥匙以及用以控制或摧毁「智体」的「波德科瓦」/「兔子脚」展开,这突显了人类对于掌控强大甚至危险科技(即使是自己创造的科技)的反复出现的欲望,也反映了创新与控制之间根深蒂固的社会张力,以及在运用近乎神力的过程中所固有的伦理困境。
影片中,包括世界各国政府在内的多方势力都试图控制而非摧毁「智体」。相比之下,伊森·亨特的任务则是彻底消灭它,以防其被滥用。这场冲突呼应了当代关于AI治理的辩论:是为了国家利益而加速AI发展,还是应通过全球合作甚至限制来规避其风险?
曾经在《碟中谍3》中作为神秘大规模杀伤性武器麦高芬的「兔子脚」,在此被重新设定为「智体」的源代码,巧妙地暗示了当前生存威胁的种子早已深埋于过去对权力的追逐之中,从而在系列内部构建了一个关于危险知识的循环以及人类控制欲的主题。
所以,《碟中谍》系列的反派设定及其所代表的威胁,如同一面镜子,清晰地映照出近三十年来全球安全观念的变迁和时代焦虑的焦点。《碟中谍》系列中反派与威胁的日益复杂化和抽象化,直接关联着现实世界焦虑的演进,从可识别的人类对手,逐步过渡到弥散性的、技术中介的、乃至关乎存亡的危险。
此外,该系列常常塑造出作为伊森·亨特及IMF组织阴暗面或扭曲镜像的反派(如叛变特工、「反IMF」的辛迪加),这暗示了一个反复出现的主题:最大的威胁往往源于内部,或是旨在提供保护的系统自身所产生的副产品。
吉姆·菲尔普斯、肖恩·安布罗斯、约翰·马斯格雷夫、奥古斯特·沃克等角色均曾是特工或体制内人员。「辛迪加」被明确称为「反IMF」,且其诞生与一个合法情报机构的项目失控有关。这种反复出现的母题,不仅批判了情报机构,也揭示了其方法和人员被腐化或催生新危险的可能性。它触及了对体制廉正性的深层焦虑和「内鬼」的经典叙事模式,这种焦虑已从冷战时期的偏执演变为当代对「深层国家」阴谋或强大组织内部流氓因素的担忧。
下面再说说整个系列的动作设计风格演变。动作设计,是《碟中谍》系列最为鲜明的标签之一,其演化历程不仅展现了电影制作技术的进步,更深刻烙印着不同导演的风格,以及汤姆·克鲁斯个人对极限挑战的追求。
《碟中谍1》以悬念驱动,精心编排关键场面(兰利总部潜入、TGV高速列车追逐),而非注重持续的激烈打斗。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主要是关键场面的紧张气氛和视觉标签。
《碟中谍2》极度风格化,「暴力芭蕾」式的枪战,慢动作镜头,摩托车对决,徒手攀岩。动作场面的确如诗如画,但这部影片也因为过于放飞想象力,脱离现实认知,招到不少批评。
《碟中谍3》更具冲击力,更强调个人冒险动作的超越极限,例如大桥遇袭、梵蒂冈潜入、上海摩天楼飞荡。拍摄时运用了很多手持摄影,营造出现场感和紧迫感。
《碟中谍4:幽灵协议》出色地运用了环境,以标志性的宏大实拍特技著称。攀爬哈利法塔成为系列经典画面,克里姆林宫爆炸、沙尘暴追逐等场面也令人印象深刻。动作设计带有敬畏感,有时又融入了幽默的物理效果。
《碟中谍5:神秘国度》将惊险特技与叙事无缝融合。开场悬挂A400M运输机、水下数据金库潜入、维也纳歌剧院打斗、摩洛哥摩托车追逐。迈考利确立了一种不断升级、精心制作的系列动作场面节奏。
《碟中谍6:全面瓦解》:被广泛认为是现代动作片的杰作。HALO高空跳伞、浴室肉搏、巴黎追逐、直升机终极大战。节奏紧张、动作编排复杂、实拍特技登峰造极。注重持续的紧张感和强烈的视觉冲击力。
《碟中谍7:致命清算》和《碟中谍8:最终清算》,持续强调大规模「真实」特技。例如《致命清算》中的摩托车飞跃悬崖、火车顶打斗,《最终清算》中的双翼飞机特技、水下潜艇场景。动作场面设计旨在提供沉浸式体验并挑战人体生理极限。
汤姆·克鲁斯在整个系列中不断升级的亲身特技表演,当然也是一种市场营销手段,但的确构成了其「奇观」不断演进的核心要素。这直接影响了动作设计、叙事风险和观众参与度,将该系列定位为在日益依赖CGI的行业中坚持实拍电影制作的堡垒。
这种对实拍的、由演员驱动的奇观的执着,创造了一个独特的卖点。观众知晓这些特技是由克鲁斯亲自完成的,这增强了所感知到的真实性和危险性,从而带来了比纯数字特效更为强烈的、「真实的」观影体验。
在迈考利执导的影片中,动作设计虽然惊险壮观,但越来越多地服务于角色塑造(尤其是展现伊森的坚韧、机智和牺牲精神)和叙事推进,超越了早期某些作品中为奇观而奇观的倾向,标志着一种成熟。
迈考利强调动作必须「由角色和故事驱动」。尽管特技场面极端,但它们往往围绕伊森的选择及其面临的后果展开。例如,《全面瓦解》中的HALO跳伞不仅仅是视觉盛宴,更是高风险绝望计划的一部分。浴室肉搏戏则揭示了伊森的脆弱和原始的格斗风格。《最终清算》中对所有角色情感弧线的关注,表明了将奇观与更深层次的角色和主题关切相结合的意愿。
全系列八部,前四部每一部都更换导演,后四部将导演固定下来。这种选择的意义何在?
布莱恩·德·帕尔玛、吴宇森、J·J·艾布拉姆斯、布拉德·伯德都是重要的电影作者,论个人成就,无疑在克里斯托夫·迈考利之上。但是迈考利成为固定导演之后,他为系列建立了更连贯的叙事主线,更深入挖掘了伊森的角色内心与过往行为的后果,情节设计更为错综复杂,对实拍动作场面的掌控炉火纯青,反复探讨忠诚、牺牲、行为后果、善恶本质以及自由意志与宿命论等主题。他与克鲁斯的紧密合作是后期系列成功的关键。
也可以认为「克鲁斯-迈考利组合」才是某种意义上的作者身份,因为后期系列虽由迈考利执导,但在很大程度上受到克鲁斯作为制片人和核心明星个人意志的影响,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合作式作者身份,其中克鲁斯对伊森·亨特形象的塑造以及对系列奇观场面的追求,可能更加占据主导地位。
因此,《碟中谍》系列为作者论提供了一个独特的案例研究。初期作品清晰地展现了不同导演的鲜明个人印记,定义了每一部的独特气质。然而,随着系列发展,特别是进入克里斯托夫·迈考利执掌后半段,以及他与同时身为核心制片人的汤姆·克鲁斯之间形成的深度合作关系,影片的「作者签名」变得更为复杂。
从类型角度来说,《碟中谍》系列首先是动作片,也是谍战片、惊悚片,不过这个系列的类型成色和重心并非一成不变,而是不断随着时代发展,调整其侧重点。
比如说第一部更偏向悬疑惊悚,辅以动作场面。第二部则大举转向风格化的动作片。第三部则试图在个人戏剧与动作之间取得平衡。
后期作品是以大规模动作场面和视觉奇观成为主要吸引力,同时保留了间谍片的经典元素(如易容面具、潜入、全球危机等)。
《碟中谍》系列通过不断混合经典的间谍惊悚元素与日益升级的动作奇观,体现了类型演化的动态过程,这反映了更广泛的商业大片制作趋势,即类型界限模糊化以及观众对强烈视觉体验期望的提升。
再说说汤姆·克鲁斯,最近常常听到一个说法,说他是最后的电影巨星,或者说最后的动作电影巨星。这是因为克鲁斯被视为大银幕体验、实拍电影制作以及某种老派好莱坞魅力的捍卫者。
银幕上的英雄伊森·亨特与银幕下克鲁斯作为敬业、勇于冒险的制片人以及「最后的真正电影明星」的形象,被完美融为一体。这种融合是该系列持久吸引力和独特市场定位的核心。
克鲁斯从第一部电影开始就担任制片人,这赋予了他重要的创作控制权,使他能够围绕自己不断演变的明星形象和对动作场面的投入来塑造整个系列。他坚持亲自完成日益危险的特技,这不仅仅是一种表演行为,更是其品牌的核心信条,并被市场宣传为对真实的追求。这与理查德·戴尔关于明星是被精心管理的「建构物」的理论相符。「最后的电影明星」这一叙事将克鲁斯定位为传统电影价值观的捍卫者,以对抗CGI和流媒体的浪潮,这引起了一部分观众的共鸣。伊森·亨特的角色,尤其是在后期电影中,常常体现了这些克鲁斯式的价值观,例如不懈的奉献和超凡的体能。
所以归根结底,《碟中谍》的独特吸引力究竟在于什么?
正是在于某种矛盾的融合:一方面是汤姆·克鲁斯这位虽年岁增长却愈发挑战极限的明星所表演的、近乎超人的实拍特技,另一方面是其叙事世界日益反映出复杂、甚至有些黯淡的当代焦虑(如监控、人工智能、体制背叛等)。
这种在逃避现实的奇观与切身的时代关联性之间形成的张力,就是《碟中谍》系列长青的核心魅力。
来源:虹膜